吴美云搂着成陆没有回答，说道昨日之事：
“我嘱咐你要好好照顾这位哥哥，你怎么倒叫他背回来，差点把他吓一跳，急地到处找大夫。”
成陆想分辨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没说话，只是“啊”了一声，原来昨夜里是这么回来的。吴美云带着他去梳洗，换身衣服又去忙停灵之事，成陆一转头又跑凤三昨晚住着的院里。屋里的门开着，成陆探了眼凤三坐在桌前看书，他敲门框子，凤三没理他，成陆却分明瞧见他瞥了自己一眼才转身的，于是自做主地进去站他桌旁。
这屋子同他所住的客房相比简朴许多，除了床、书案、倚着墙边的书架并没有多余的物件，上头摆的物件也不过是安置东西的几个柜子或是瓷瓶一二个，屋子也不大，外头隔了个院子便是下人所住的院子，虽有些嘈杂，胜在他一个人住在这隔开的院子里倒也算是个安静的地方。
“这书我念过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成陆见凤三把书放下，又拿起了另一本书，《明夷待访录》是他未读过的书，成陆瞧凤三不理他，又自顾开了话头。“凤三哥哥，你见过洋人么？我们码头那儿有可多洋人，他们的船比我们家的还大，我以后也要坐那么大的船。”
凤三今日着的又是另一身白色的衣裳，听着外头哭灵的信儿又起，放下书起身，成陆飞快地跟上。只是他今日依然还是停在了昨夜的廊道里未曾踏进正屋灵棚下一步。
“你到底是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成陆急停在他身后问道。
凤三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起步要走，成陆又使了抱住的招数，凤三不过也才是半大的孩子此刻便无法分心去顾虑身份尊卑，扬起手就要吓他，谁知这小子倒是好，紧闭着眼睛，一脸又怂又怕却死不松手，凤三此时的烦闷本就不是对他，看自己手恨恨地放下来。他从被吴美凤捡回来到如今已经在这宅子里过了十来年，比起此刻灵堂里所谓段家人，凤三才该是这宅子的“家人”，只是那个躺在里头予他抚养之恩的人他却连堂堂正正为她守灵的资格也没有，更遑论要报答她的恩情，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抱着微渺的希望向他人求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无人应来，他就已死来报。
少年人如旭日东升，而这个叫做凤三的少年人，却看着自己无所能为的手想到了死。成陆等了半晌迟迟没有动静，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睛缝，才看到凤三红红的眼眶掉眼泪，还要咬着手不敢发声。
成陆一点一点松手，坐在旁边警惕地看着周围。
“你哭吧，我看着呢，不叫人看见。”
好一会儿，凤三边抹着眼睛抬起头，红肿肿的一片。
“我才不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行罢，你就没哭呗，这儿风这么大还带着灰呢，你看你看，我也迷了眼睛。”成陆瞧着他额头上的擦伤还没好全，想想都是疼。
“少爷，你们在这儿呢，找半天了。”良婉远远地沿着廊道过来，左右瞧着总算是找上了人，“良华姐姐叫我来找你们，也不说你们在哪儿自己跑个没影，害我好找。”
良婉说话间一边一个推着这两个少年人往灵堂那儿去。
“怎么了？”
“说是夫人叫你们去灵堂，良华姐姐也没来得及说，赶快去吧。”
成陆偷偷打量凤三，他一出了廊道脸就沉了下来，仿佛浑身都长出了刺似的警惕周围之人，从堂外灵棚下，到堂内围着的人凡是凤三走过的地方，总有人拿着眼睛瞟他说小话，凤三被良婉推进灵堂内站的不知所措，边上还有些个亲戚围成一圈也正暗自嘀咕着，一会吴美云进了堂内，对着凤三喝道：
“你虽与段家并无干系，但姐姐自小收养你与你有抚养之恩，如今宏业未至，你自然该替宏业当这个儿子，却迟迟不来，我见你年幼原谅一回，速去换了衣服来守灵。”
凤三被这当头一顿说得懵懂，却又很快地反应过来，这话不只是说给他听。吴美云瞧他明白过来又转头看成陆，“你去堂外跪着，老祖宗的规矩，这灵堂也是谁都能跪进来的么？”
成陆脑瓜子一转低头大着声儿回到：
“是儿子僭越了，儿子这就去外堂给姨母请罪。”
吴美云再拿眼睛瞟了屋内的人，里边的人也不好在留在堂内，跟着出去跪在了外头。原来吴美云早就想料理这些个不怀好意的“亲眷”，不过是前些日子为着吴美凤的白事为大腾不出手，今日他们倒还好意思舔着脸进了灵堂，她便不能再当视若无睹的，况且这叫凤三的孩子如此为她姐姐，她也不能叫这群人欺负了他去。
隔天夜里，外头来人报苏州老爷、老夫人到，吴美云赶着去接，一声声痛哭从外到内，这几日未曾见过一丝弱的吴美云在家人面前也无法忍住，在母亲一声“美云”中抱着她上上下下哭作一团，成陆这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亲人离世。天津段公馆派了总管家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唯独自己始终没有出现。虽说何度也是领了段祺瑞的令前来，向着吴家多番释词，但也终究叫他们不满，何度也是有苦说不出，如今京中正是要紧变故的时候，谁若是此刻脱身离去便是将自个儿的前途都赔了，他也只好受着吴家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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