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宣帝二十一年，北狄倾举国之力南下大肆劫掠，连破大殷数阵，位于大殷北境的辽北道就像一张被北狄马蹄踏出无数窟窿的纸窗，四处漏风，与北方大草原接壤的河套平原纵横百里，一马平川，成了时下的必争之地。
这百里贫瘠土地寸寸染血，放眼望去尸骨遍野，北狄人生而俱来的彪悍和大殷男儿的血性可见一斑，这块被历代兵家视作缓冲地带的平原已经被双方来回争夺数十次，反复易手，连辽北道上皇朝首屈一指的宣武王府都派遣本姓子弟赶赴沙场。
京畿道邙荡山，秦岭绵延至最东面的一支山脉，人迹罕见。在寻龙望气的堪舆高人眼中就是天然自成的墓葬之所。
山北为阴，山南为阳，邙荡山以北有数代大殷皇帝陵寝，大殷百年以来虽也有过动荡不安天下不平的战火年月，可一脉承继今岁，大多时候还是天下澄清，百姓安然。国力鼎盛时的几代帝王都是开山做墓，以丘发陵，邙荡山又在天子脚下，觊觎之徒也只能有心无力，即便知晓皇陵之中陪葬的宝物价值连城，也不敢拿自己脑袋来做窃墓之事。
一人身着符箓府的白锦道袍在并不密集的林间牵马而行。即便朝廷并没封禁邙荡山，愿意涉足其中的人也少之又少，畏惧山里凶兽，更怕沾染上山里的阴气。
肌肤如婴童光滑的符箓府道人鹤发童颜，未带冠，头顶束发也没插上道士常见的枯木簪，脚上穿着一双破旧草鞋踩踏这堆积无数的枯叶野草发出吱吱的响声。默默无语在林间穿梭而过，虽说发鬓雪白，可身板丝毫不像上了岁数的老人，挺的笔直，步伐轻便，就这一副松形鹤骨的模样确实不负天下第一道统符箓府的名头。
在密林里才穿行了没多久，他牵着缰绳的的嶙峋瘦马前蹄顶在不知铺叠多厚的枯叶上，耍无赖般打了个响鼻，不愿再走，惹得老人露出个无奈苦笑，伸出一只细长五指的手抚摸它头道：“你这泼惫性子，这才走了没几里又累了？”
话虽如此说，老人仍是松开了缰绳放它歇息，还取出腰间水壶给它冲洗马鼻，虽说这马脚力不佳，可却善通人意，见主人如此疼惜，脑袋不停在老人手心上摩挲，使得老人欣慰一笑。
正值多事之秋，一向超脱世俗的符箓府既然为大殷所推举为道家魁首，很多事情也就无法置身事外，老人趁着这小憩的光景，也闭目凝神，不由自主的面容肃穆。
作为大殷的生死对头兼邻居，每过数十年北狄便要大举陈兵北塞之上，百万马头一致朝难，弯刀亮月，虎视眈眈。这次更是动了真格，按往年惯例，北狄比起这次的倾巢而动，就小打小闹许多，说的直白些就是各个草原上的部落寻隙而入，抢上一把便退回草原深处，只留下狼藉火海。老人不是不懂帝王心术，更不是不懂朝纲执政，可皇朝明明有许多办法与北狄讲和，譬如通商；譬如和亲，可不论龙椅上的那位换了又换，始终不见有一位点头。
道理很简单，想要避免一个坐拥二十四道江山的庞大帝国减少内耗，江山稳固，就得在疆土之外竖立起一个能比肩的强敌。环顾皇朝四海八荒，也只有北狄这么一个能与大殷掰手腕的对象了。
说到底，都是人心叵测。
符箓府历代很少搀和这种事，在老人来看道家都得有闲云野鹤的闲淡心态，哪能像世人一样追名逐利，那还修个锤子的道。可这次不太一样，边境吃紧，继位已有二十一年的老皇帝生怕晚节不保，勤勤恳恳的理政治国二十年，最后在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已经接连下诏三旨命符箓府的武修道士赶赴辽北道，前两旨俱被符箓府关门躲避，拒而不受，让整座长安城都为之震惊，普天之下也只有清贵如符箓府敢这般大逆不道，倨傲的连天子圣旨都不接。
第三次上山递旨，除了一身大黑锦袍的内宦外，还有八百随行的禁卫甲士，一同浩浩荡荡上了清微山，就此扎根山脚立营，意图在明显不过。
这下不光长安城噤若寒蝉，就连天下人都侧目而待，难不成自开朝以来就为皇朝国教道统的第一福地要换牌匾不成？
符箓府至今未见回应，谁也猜不到圣上的耐心究竟何时会消殆至尽，而至于究竟接不接旨，符箓府里的数千道人亦是群龙无首，都在等待这邙荡山里的老人回去做主。
谁让他是符箓府之道尊，更是大殷皇朝可见圣不跪，入朝不履的国师呢？
老人蹲下身，打坐在地上，双手捏诀闭目沉思。
瘦马倚靠在茂叶古树上探出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一双黑漆眸子盯着马背上用麻绳捆绑的木箱。做贼心虚般看了眼背对自己盘坐的老人，旋即伸出只小手开始解马背上的绳端。
“窃国者侯，窃钩者诛，这木箱里无金无银，仅有一件平日见不得光的衣服，你偷它作甚？”
小孩两腿正倒挂在树干上悄悄摸摸的解绳子，听到老人突然开口说道，对于原本就心虚的他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咣当一声从树干上掉了下来，摔在了马旁边，惊得马匹四蹄并起，就要落在他身上。
这马在同类面前在瘦小，连肉带骨也是几百斤的重量，一蹄踩在胳膊还没马蹄粗的他身上不死也得残废。
吃痛的他咬牙闭目，不忍心看着眼前就要踏下的马蹄，心想这下要是残废了以后不得去山外行乞才能为生？
他胡思乱想之际还不忘给自己打气，下定决心等等不论有多疼都不能喊出声，如何也不能让这牛鼻子老道瞧不起自己不是？
这吐息间的光阴对他而言实在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树林间静的只有禽鸟鸣啼，实在憋不住那口准备忍疼的气，才缓缓睁开死死闭着的眼睛。
下一幕，他瞪大了眼眸，刚顺畅的呼吸急促一停，看到已经起身的老道一只手便托举起那匹瘦马，安稳放在一边，回过首，和蔼对还躺在地上岔开双腿的他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大拇指擦掉流出来的鼻涕，牛气道：“我叫周亭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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