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午晟面色上尚带着几许迷惑, 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姜洛，而庆王在侧却似有所悟，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你是说……？”庆王突然开口问道, 却又缓缓地听了下来, 听姜洛继续讲述。
“工部的意见是, 湖心亭的建造工期需要四年, 拢共雇三万壮丁与壮妇, 三千手工匠人，分管定柱、斧凿、斗拱、雕刻、大木架构、瓦作, 现在上京城内有上万没有生计的流民，陛下倒不如将工期压缩到一年。既如此，等到明年这个时候陛下不仅能提前得到湖心亭, 还能让现下居无定所的流民有事情做。”
待姜洛讲解清楚后，姬午晟轻轻点了点案前的方杯, 遥看向庆王，只问道：“皇妹，你觉得如何？”
庆王殿下一边定定地瞧着姜洛的神情，一边抚弄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似是作沉思状轻轻摇了摇头，才道：“这方法虽然听上去可行, 可用法着实大胆了些, 太过伤风败俗。”
姬午晟微微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伸手向姜洛挥了挥, 便道：“此事由朕再思量思量, 你们都先退下罢。”
庆王望着殿上的同胞姊妹, 眉头微微蹙了片刻, 终究微微拱手，告退离去。而秦回雪与姜洛更是一听到自己能回去，就立刻撒腿就跑。
不知不觉间，偌大的紫宸殿仅剩下了姬午晟一人，她见外人都已经走了下去，终于松懈地倚靠在后背垫上，枯枝一般的手轻轻搭在了膝盖上。
纵使明黄亮眼的衣料被熨烫得平整规矩，没有一个杂皱，精致繁复的蜀锦也掩盖不了她的虚弱与苍老。
此刻，姬午晟只轻问左右之人：“于选侍来了么？”
宫侍连忙笑吟吟地道：“于选侍一早上就在殿外候着，只盼着陛下忙完了正经事召他过去。”
姬午晟听此，便心满意足地道：“今晨多冷的天，他倒也不怕冷，朕素来知道他性子乖巧，却没想到竟能乖到这个地步。快让他进来吧，仔细冻伤了腿。”
那宫侍连忙给旁边人递了个眼色，没有半刻钟的功夫，一身绿衣男子便移挪着莲步，从殿门之外款款而来。
尽管已经是夏末时节，这几日的天又是出奇地冷，他却穿着一身烟波一般的绿纱，只有前襟处用白狐狸绒毛点缀了些许。
他一张姣好的脸上被冻得微微发红，但却更显得身姿挺拔、面皮白皙，见到姬午晟，便立时脚步轻盈地拾级而上，走到了姬午晟的身边。
“今日冷，你怎么还穿着绿衫，也不怕冻坏了？”姬午晟笑眯眯地瞧着于选侍，嗔怪地问责道。
话虽然带着些嗔怪，可是姬午晟分明十分受用地掐了一把于选侍的腰间，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笑意，这神情带着舒适愉悦，仿佛姬午晟一夕之间年轻了好几岁。
于选侍低眉轻笑，微微拱手道：“陛下，臣侍特意选了件带绒的，听说是西域的狐狸皮，暖和得很呢。”
那狐狸皮在于选侍前襟之处，仅占了巴掌大的地方，只是在烟柳绉纱上作为装点，当不得真正保暖的东西。
姬午晟一只枯槁的手顺着腰间向上探去，好奇地摸了摸那雪白细软的绒毛，只道：“这狐狸皮摸着不错，仿佛不亚于西域进贡过来的狐白皮。”
旁边的宫侍却惊愕地震了震，静默地互相递换着眼色。
“陛下，这是臣侍从李选侍那里淘来的宝贝。”于选侍笑意吟吟地说清狐狸皮的来历，轻声漫语地道，“臣侍一见那料子便心生欢喜，便与李哥哥用一枚玉簪作交换，换到了几寸的狐狸皮。”
姬午晟听此，花白的眉毛却是一挑，便回身问道：“李选侍？咱们宫中有哪个姓李的选侍？”
旁边的宫侍提醒道：“李选侍正是太女殿下的生身父亲，约莫在西边一处宫殿住着。”
姬午晟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问：“李选侍怎么会有这张狐狸皮？”
那宫侍听此，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发颤地道：“该是太女殿下尽的孝心罢，太女殿下素来仁孝，尤其同这位李选侍感情好。”
姬午晟微微蹙眉，发觉了那宫侍的异样，只问：“那你又抖个什么，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那宫侍十分畏惧地抬首，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下奴看这狐狸皮像是漠北来的贡品。”
言下之意，四周就都明了了。
漠北的贡品才刚刚入京，按照道理来说，它们应该深锁在户部的库房之中等待清点，待到年节到了的时候才由圣上赏赐给诸位大臣。
可是太女却偷挪了贡品，赏赐给她的生父。
姬午晟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冷冷地道：“现在她们都觉得朕快死了么，等不及地讨好太女。”
“呸呸呸！”于选侍跪立在姬午晟的脚下，轻轻地为她揉捏着双腿，听到姬午晟话中带了个“死”字，立时道，“陛下正值壮年，哪里有这么咒自己死了的？”
姬午晟一时意气，又道：“朕以往修建什么园子，这些大臣都莫有阻拦；现在朕不过是想要为于选侍修一间亭子，她们都三阻四阻地。想必是想留着国库的钱银去讨好她们的新主子。”
于选侍又喜又惶恐，轻抚姬午晟的后背为她顺气，道：“臣侍不过是思念故乡，才顺口说了一句要修建个湖心亭，陛下竟也当真了。”
姬午晟却反手拉住了于选侍的手，凝视了会儿他年轻俊俏的脸庞，默无声息地叹息道：“以前朕或许还有那个心劲儿，现在朕却不得不服老了，或许就连湖心亭的四年都等不到了。”
“陛下说得这是什么话？”于选侍见她说得这样严重，连忙劝慰道。
姬午晟却摇了摇头，沉沉地向窗外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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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儿就到了夏尽秋初，街边涌现了越来越多逃荒而来的流民，她们大多长途跋涉、衣衫凌乱地逃到了上京城内，尔后在脖子上悬着个木牌，就站在天桥底下等着招工的富户。
“城东又有一家富商要修亭子，听说是斥巨资修的，光是地皮就有将近半亩地呢。”一位大娘瑟缩地蜷紧了脖子，对旁边年轻些的女人道。
“又有招工的了？”那年轻女人穿得稍微齐整些，头上戴着个不伦不类的毡帽。
“你是新来的罢，还不懂现在的行情。”那大娘一副少见多怪地表情，道，“陛下要评出最风雅的宅邸，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户还没动身修建，这群有几个臭钱的富户倒是先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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