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翊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陆鹤川会突然说起这个，捂在他胸口的手，颓然失了力，但只一瞬，立即恢复如常。
猛吸了鼻子，掩盖心头的无措，故意展平了眉峰，表现出若无其事。
“我若想让你死，你早就死上了千百次，又怎会容你荣登这一国太子的宝座，明目张胆的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既然还有口气，就麻溜的给我闭上嘴，养精蓄锐！承扬马上就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一开始，他还能耀武扬威的硬撑两句，但往后，越说越失了底气，直至最后，那音量低若蚊鸣，近乎成了喃喃。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在宽慰陆鹤川，还是在宽慰自己。
沉默中，好一阵的安静。
他能清楚的感知到陆鹤川盯望着他的灼灼目光，可他怯懦的，竟不敢抬眸，迎面朝那目光汇去。
“父王母妃的事．．．你一早就知晓，对吗？”
没有应承，也没有否认，陆鹤川又是一声闷痛的轻哼，算是作了回答。视线从苏翊凛若冰霜的面容上移开，放眼于星罗棋布的漫天星辰，星眸随着星辰闪烁的频率张张合合，仿佛置身于天界云河，感受着与天地同呼吸。
“你．．．你的父王一生忠孝仁杰，以己肉躯，守得大卫百姓数十年的丰乐常足，你．．．你该为他骄傲才是。至于你心中的仇怨，我．．．我这一死，姑且也能让你平顺些许，如此，便罢了吧。”
“罢了？如何罢了？怎能罢了？”苏翊不知被哪个字眼刺痛，骤然提高了质问的音量，身子也振奋着向后倾仰。
但在这中间，他捂在陆鹤川胸口的双手，片刻都不曾松开，甚至摸到了其跃动的心脉，攒紧了手指向下压去。
“你是你，他是他，父王与他旧日的恩恩怨怨，自会在黄泉路上算个清清白白，用不着我来费心，更用不着你这个半路捡来的儿子，替他强出这个头。”
咬紧牙关，强忍着悲恸落泪的冲动，他狠念道，“你没资格这么做！”
“苏翊，别．．．别这样！”闻见苏翊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一句诛心之言，半跪半蹲且默默无声的琬琰，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抬手覆上了苏翊执着在陆鹤川胸膛之上的臂弯，示以安慰。
两人话里打着玄机，没有说的通透见底，可她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出来的些许端倪。
旧人旧事已矣，何比的上今人今事来的重要。守住当下，守住眼前人，守住所能守住的一切，便为其所，不枉此生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苏翊此行此语，就是要强留下眼前向远急归的这人。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这么做．．．”唇角溢出的血汁渐渐干涸，陆鹤川凝望着无垠穹顶的目光逐渐涣散，甚至连那副强扬起的笑容都显得是那样纠葛。
“我这一生，生来便是错误，没有怀揣任何的美好与期待，只有见不得光的谋算与利用。”
“不过．．．还好，生虽不如我意，死却可以由我掌握。如今．．．能以我一人之力，平息了卫黎百年纷争不停的干戈，让那些居心叵测之徒再无借口腥风血雨，也．．．也算我为这世间造就的一件功德。如此，虽不能昭彰天地，也算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够了．．．够了．．．”
像是临终遗言一样，交待好自己的身后事，陆鹤川呜咽了一声，再没启唇开口说出一个字。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眼睫毛，可以表明着人还醒着，没有断了呼吸。可即便这样，还是让苏翊吓破了胆，嘶吼起来，一声一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陆鹤川！陆鹤川！你给我醒醒！醒醒！什么是够了，什么叫够了，不够！永远不够！”
“你好不容易从污泥沼泽中爬了出来，好不容易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就甘心这么拱手相让吗！大卫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等你为他们开辟前所未有的盛世山河，你这一死算什么，算什么！”
“是孬种！是懦夫！你不能这么做！我不允许你这么做！绝不！”
歇斯底里，问天呐喊，沸腾的血液在苏翊的胸膛间汇聚成一处，却仍然无法阻止自手指尖蹿流至心脉的薄凉。
那种薄凉，夹带着深深的恐惧，仿佛瞬息之间，就能将他湮灭。他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担惧，却只能拼命的勒紧手下的棉布，以及再次摇晃起陆鹤川单薄而又轻飘的身躯，除此之外，他殊无一用，什么都做不了．．．
谁能救他？谁能救他！
猛然间，一道光亮划过苏翊脑海中蒙漫着的黑暗，他立刻抬起头，向四周张望着大喊，“吴承扬呢！人呢，他人呢！”
对，吴承扬，找吴承扬！
有吴承扬在，定能保鹤川安然无恙，他是医仙亲传的弟子，能医白骨，起死回生，何况这还有一口气吊着的活人。先前他受了多少次凶险的刀伤剑伤都被他一一化解，如今不过是穿胸的一刀，对他来说，必定是手到擒来。
苏翊跪在地上手撑着陆鹤川的头颅，恍恍惚惚的在人群中寻找，可他越是急迫，眼前就越是迷乱模糊，忍不住怒吼了数声，都不得任何回应。
他慌了，彻底慌了！
但就在他耐心全无即刻就要癫狂的时候，好不容易，一阵刺耳的马鸣在军阵后方响起，骤然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昏暗而又绝望的眸子霎时间，变得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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